先生不仅给我们留下了学问,而且留下了做人的典范。在我校历史系,提起蒋孟引教授无人不说好,无人不称赞先生的为人。先生的处世很简单,他待人一片真诚,从来不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也不参与别人议论其他人。他看别人的优点总是重于缺点,看别人的长处总是大于短处。他对别人的成就毫无嫉妒之感,而对一切人都总是和蔼可亲。我随先生10年中,只听说他发过一次火,那是为一位青年教师鸣不平:“你们不要压制他,你们要公正!”别人对他如何,不影响他对别人的公正评价。在他的扶持下,许多人顺利地得到提拔。他领导我校世界史学科的那几年,学科内部和睦相处,发展得很好,1987年被首批列为国家重点学科。
时至今日,人们提起蒋先生,仍忘不了他那胖乎乎、笑眯眯的身影。他说话真诚和气,永远笑脸相迎,像一尊可亲可敬的弥勒佛。在先生身上,人们体会到祥和、忠厚的气质,仿佛他永远只是个慈祥的老者,而不是一个知名的历史学家。先生留下的做学问的品德,比他留下的学问还要多!他那一代知识分子,和时代一起经受过磨难。他年幼求学时,时局动荡,军阀混战,曾不得不中辍学业,回乡赋闲。大学毕业后他远渡重洋、留学异邦,却时时感到中国人的地位低下,常常有寄人篱下之感。抗战中他回国报效,又颠沛流离、饱尝国难之苦。解放前夕,他从台湾讲学回来,却选择留在大陆、迎接解放。解放后,他经历了每一场政治运动,从思想改造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文化革命结束后,先生的学术生命再次放射出光辉。那时他已经古稀之年了,却从来没有这么繁忙,这么生活充实过。他要讲课,要带学生,要写文章,要著书立说,要外出参加学术会议,要到外地去讲学……是什么使一个古稀老人重新焕发出生命的青春?是社会对知识的敬重,是先生对知识的热爱,是先生从少年时代起就怀抱的一颗报国之心,是他重新找到了报效祖国之门!
先生在学术上永远是年轻的。文化革命刚结束时,“左”的思想还很盛行,学术界的“禁区”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改良主义”。据说“改良主义”是所有“主义”中最不好的主义之一,宣扬改良就是为帝国主义反动派张目,做社会主义革命最危险的敌人。但是我却想入非非,想要做一篇关于英国改革的文章, 作为我的硕士学位论文。那时我已经开始感到改革在英国历史上发挥的重要作用,但对它怎么评价,是肯定,还是否定?我很想肯定它,但却涉及到历史学界多次进行过的反对“改良主义”的斗争。我去征求先生的意见,说明了我的担心。不想先生不假思索地鼓励我做那个题目,先生说:改革即是改良,英文都是“ Reform”,犯不着在“改革”与“改良”间作人为的区分,可以旗帜鲜明地肯定改革的作用!后来,我的硕士论文在《世界历史》上以显著位置刊登了,产生反响。如果没有先生作后盾,我想我是下不了决心,去触动一个在当时看来既敏感又有争议的课题的。先生支持我走进“禁区”,这成为我后来研究英国的改革道路、进而把改革作为历史发展的模式之一来研究的开端,而先生就是这个开端的引路人。
1988年夏天,先生的心脏病突发,倒在大街上。过路的好心人把这位平常的老者送进医院,却因为家里拿不出急需的住院费,被耽搁了治疗。等校、系领导知道出事赶到医院时,先生已经脑溢血和心脏病同时发作,很难抢救了。那天晚上先生一直没有醒,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给先生更衣时,在场的人都看见先生穿了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衬衫,一双旧得不能再旧的破布袜。人们不禁睁大眼睛, 疑惑的神情中分明在问:这是一位著名的教授?
然而,先生留给我们的财富是他的精神,他在精神的世界中永存。先生的著作是传世之宝,是他精神产品的集中体现。从这些作品中人们不仅看到先生的学术思想,也看到中国一代知识分子一生所走过的艰难的路,看到了他们高贵的品质和朴实严谨的作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