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年时代(一):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85周年
張樹棟
我生于1932年10月,1949年5月考取第二野战军军事----政治大学(二野军大)。进校不久就聆听了刘.邓首长的报告(6月,9月)。刘伯承校长兼政委说,人民军队取得胜利的根本原因就是依靠人民,为了人民;年轻人要刻苦学习,理论联系实际,培养敢于自我牺牲的革命精神;革命是要流血牺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番话说得我们这些年轻人热血沸腾,仿佛未上战场就嗅到了血腥味。也有些人吓跑了。邓小平政委说,“我们中国青年要革命,就要过三关……可以说大关三个,小关无数。这三个大关就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社会主义”。在此之前,虽然满腔热情参了军,但是对革命斗争的艰苦性和长期性还认识不足。听了如此新鲜的报告,才意识到参军并不如想象的那么轻松浪漫。他们的谆谆教诲不但让我想到怎样当兵,也想到以后怎样做人,使我终生受益。
预科结束,转到本科工兵1队,进川后改为西南军区工兵学校。1949年底,经过4个多月的学习,我们部分学员分4个团进军川,康(西康),云,贵,拿起刀枪去闯关,经受战争洗礼。从1950年初到1952年末,我在川康两省先后参加了一些重要活动:1,剿匪。通过清匪,反霸,减租,退押,征粮,建政扫除土匪和封建势力,建立地方新政权。入伍还不到一年的几百位同学为此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承培忠烈士牺牲时只有20岁,他高呼着“共产党万岁”被敌人活埋。2,配合张国华指挥的第18军进军西藏。3,参与教育,改造国民党起义和投诚军官。其中少数人既是军人又是地主恶霸,欠下血债,民愤极大,当地政府和群众要求送回原籍公审。上级把押送任务交给了我排。驱车千里,一路风尘,到达宜宾,把最后一名犯人送交监狱,办好交接手续,我才长出了一口气。晚上我给战士们敬酒,吃了一顿饱饭。当时饭馆供应散装五粮液,货真价实,普通人买得起。4,修建川康青公路和成渝铁路。1952年7月1日,这条钢铁巨龙建成通车,天府之国没有铁路的历史宣告结束。战友张遵镐不畏艰险,在登高作业时摔成重伤。
1952年,任组建不久的西南军区工兵12团3营9连排长,年底即出发抗美援朝,过“帝国主义关”。初冬时节离开简阳(?),经重庆到武汉休整换装。没有解放军帽徽和胸章,军用水壶上的“八一”军徽也要刮掉,表明出兵是民意而不是政府行为,,抗美援朝是美国逼出来的。我们搭乘的军列只有两节客车车厢,一节是团部指挥车,一节是医疗车,其余都是已经垫上稻草的闷罐车,门口放一个尿桶。上车解开背包,铺上被褥,就是我们的“软卧”。出山海关,气温越来越低,还没到锦州,手套和毛靴已经不起作用,手指冻僵拉不开枪栓。面对困难,我默念“大关三个,小关无数”,戒急用智,打开精神开关,让战士自己活动发力。没有足够的空间,就搓手跺足,互撞肩背,大声唱歌,讲故事,说笑话,谈怎样做一名“中国好儿女”……车厢里热闹起来,大家血液循环加快,抗寒力增强,到达边陲小城宽甸时,虽然有人生冻疮,但是没有一个人冻伤,四川娃闯过了抗美援朝第一关。
1953年1月,艾森豪威尔接任美国总统。他想在麦克阿瑟之后采用登陆战再创辉煌,“体面地”结束战争。针对这种情况,部队开展反空降和反登陆作战训练。4月,中国人民志愿军强大的反登陆作战部队准备就绪,迫使他放弃了在半岛蜂腰部再次登陆的企图。在此期间,我第一次在雪原中见到 细菌弹残骸。弹体不大,小门开着。一年前,带菌的老鼠,苍蝇和其他毒虫就是从小门里爬出来毒化环境,为害人畜。美国从来不敢承认对中朝人民使用过生物武器,可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胜过一打声明。
不久,各营陆续入朝,我们只能望江兴叹。因为一支苏联防空部队希望志愿军派一个工兵连协助维护机场,构筑雷达,高炮工事和地下掩体。抗美援朝不过江,大家有意见。连长刘智礼回应:“有意见就提,命令要服从,配合友军也是抗美援朝”。于是我们从宽甸来到安东(今丹东)远郊。敌机频频来犯,空战持续不断。白天飞机格斗,夜晚高炮轰鸣,探照灯的强大光柱把浩瀚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我们在民兵配合下担任警戒,防止敌特给敌机指示目标,并待机搜捕空降特务以及被击落的美军飞行员。
几个月过去,工程竣工,空战减少,令人兴奋的时刻终于到来。欢送会上,苏军政委致辞后宣布:送给全连官兵每人一件礼物——刺青,作为两军战斗友谊的纪念。他们在我的左臂刺了一架米格15,这是苏联第一代喷气式战斗机,我就是“驾驶”它“飞”到刚刚开始夏季战役的朝鲜战场。战场是生死之地。从新义州经阳德再向前走到达上洞(?)和其他一些已经记不清楚地方,一路上只见被击毁的汽车,坦克……和大大小小的弹坑,看不见完整的房屋和村庄,听不到鸟语,闻不到花香,虽值盛夏,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肃杀景象。地上的活物,除了人,最可恶的就是因腐尸和血渍而迅猛繁殖起来的苍蝇。这些恶棍和你争食,你想休息片刻,它们就成群成堆扑到你的脸上。“大关三个,小关无数”,的确如此。1953年5月到7月,我参加了夏季战役。其中的金城战役(第三次战役)规模最大,着重打击韩国军队。因为李承晚一直鼓吹“武力统一”,声称“誓死不与共产党谈判”,扬言即使美军罢手,他也要“单干”到底。6月,又借“释放”之名扣押了2.7万名朝鲜人民军战俘,致使谈判再次中断,战争停不下来,多死了十几万人。所以志愿军决心搬走这块绊脚石,促使停战谈判早日签字。7月13日晚,1100多门火炮,包括威力强大的喀秋莎(M—13),将1900多吨炮弹倾泻在韩军的防御阵地上。炮火准备结束后,杨勇指挥的20兵团5个军,张震指挥的9兵团1个军迅速发起攻击,仅用1个小时就突破了敌人4个师的前沿防御阵地。从17日到27日,先后击退美韩军队規模不等的反扑1000余次,歼敌5.3万余人,把韩军4个师打残,收复土地160多平方公里。金城戰役勝利結束,停戰協定当天簽字。22时,持续3年的枪炮声停止,大家欢呼胜利,热泪盈眶,拥抱来之不易的和平。
這個協定是用鮮血換來的。20兵團傷亡2.3萬余人,其中有一位黄继光型的战斗英雄——67軍199師595團1連戰士李家發。在進攻轎岩山的戰鬥中,他的子弹和手榴彈已经打完,但一挺敌人重机枪仍在疯狂扫射。他冲上去用胸膛堵住枪口,给战友提供了生存和胜利的机会。人民解放军是造星育人的大学校,黄继光,李家发们是朝鲜战场上的董存瑞。虽然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他们都在瞬间从士兵变成英雄,他们胜利至上,永不屈服的气势一脉相承,永放光芒。这气势是无形的火力,心灵的闪光,用海明威笔下圣地亚哥老人的话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不能给打败。”
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金城战役是第一次阵地战和攻坚战,也是最后一战。为了使步兵,炮兵,坦克兵和2000多辆汽车按计划运动,志愿军先后动用十多个工兵团和13个步兵团抢修道路,急造军路,架设浮桥,排除地雷,定时炸弹,蝴蝶弹和未爆弹,确保交通运输线畅通无阻。因此必须夺回白天,昼夜出动,改变两年来昼伏夜出的被动局面。这个改变表明志愿军越战越强,同时也意味着危险相应增加。有一次我们在封锁线强行作业,一枚重磅炸弹下来,火光闪过,我突然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心急如焚,欲哭无泪。想到刘伯承将军当年医治眼伤时的英雄气概,我振作起来,对自己说,“万一没有眼睛,还有耳朵,当防空哨兵,给部队鸣枪报警……。”敌人空袭之后,炮击又要开始,我没时间多想个人的事,清点人数要紧。副排长很快跑来报告,“全排50个人都是活的,连你在内只有4个负轻伤”,我庆幸又是一次零减员。连队卫生员给我擦擦被硝烟熏黑的脸,滴点眼药水,用绷带蒙上眼睛,把我关进屯兵洞。想不到过了几天,居然柳暗花明,转危为安,只是从此以后经常淌眼泪,视力和听力也大不如前。刚出“院“就听说战友牛传圭已经阵亡。他在工兵6团1营当参谋,1953年5月的一天去西海岸查看工事时牺牲。我们是小学同学,一同考进军大,一同抗美援朝,如今,他却和其他卫国烈士一同长眠异域。滔滔江河水,几多英雄泪!不过可以想象,他们的英魂早已在祖国亲人的思念中飞回故乡。
三年前,当朝鲜命悬一线,中国面临挑战的紧急时刻,毛泽东北京点将,彭德怀挂帅出征;停战以后,志愿军又受命帮助朝鲜人民恢复家园,医治战争创伤。抗美援朝全面彻底,中国政府不惜代价,可谓仁至义尽!没过几天,我团调往平壤。北上途中,不时传来残留定时炸弹的爆炸声和伤兵车里的呻吟声。1953年8月初进入市区,一幢幢楼房映入眼帘,走近一看,竟是弹痕累累的断垣残壁。
8月15日,朝鲜在首都举行阅兵式,“三年战绩展览”同时开幕。友军主办方喜欢突出自己的战绩,可是历史并不喜欢被人随便梳妆打扮。过后,全团召开大会,欢迎前来慰问的金抖奉和朴正爱等领导人。他们带来金日成首相赠送的两吨苹果,后来又决定给干部发一点朝鲜币,我的钱够买两瓶苹果酒。
我们的任务是帮助修建内阁综合办公大楼,并协助修复被炸坏的大同江铁桥。所有施工机械,建筑材料以及其他所需物资全部从中国运来。为保证工程质量,东北派来一批熟练工人和技术人员,他们的一切花费和志愿军一样,都由中国政府承担,真是“爱护朝鲜一山一水”,不费朝鲜“一草一木。”不仅如此。无论部队走到哪里,都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非但秋毫无犯,还帮助居民提水,扫地,干农活并分点高粱米给他们。由于志愿军“依靠人民,为了人民”,所以对美军恨之入骨的朝鲜人心甘情愿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们运送弹药,器材,食物和伤员,朴在根烈士就是几个月前为救护志愿军伤员牺牲的。房主金大爷的儿子和儿媳均死于战火,“中国志愿军同志从炮火中救了我的孙女。”说话间他动情地写了“毛泽东恩泽”五个汉字。我抱起他的小宝贝拍了一张照片,把我的兴奋和感动保存下来。这几个字不但是老人留下的绝佳口碑,也道出了朝鲜老百姓的共同心声。为拯救朝鲜,拯救孩子,毛泽东献出了自己的孩子毛岸英!。中朝友谊传佳话,热血染红胜利花。
军队亲民,天下归心。我们不但和朝鲜人民建立了鱼水关系,也感动了一些西方人士。初到平壤,站台边停靠着一列运送遣返战俘的专车,几个黑人和白人一看见我们,就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边唱边挥舞手中的小彩旗。也许他们是想利用这种方式为我军的优俘政策唱赞歌吧!
10月下旬,由贺龙带领的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抵达平壤,其中光是剧团就多达40个,全国主要剧种的知名演员几乎都来了。喜讯传来,工地上一片欢腾。接连三天,我们看了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马连良以及李玉茹演出的京剧和新疆歌舞团表演的歌舞,还看了一场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天天都像过年一样。战争和平两重天!虽然没有豪华剧场,演员们在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上唱念做打,载歌载舞,一丝不苟,令台下的中朝官兵肃然起敬。一些团员来到驻地介绍国内建设成就,赠送慰问品,还给每个人拍了一张照片。我收到的礼品是钢笔,香烟,慰问袋以及带有“赠给最可爱的人”字样的水杯和一枚题为《和平万岁》的纪念章。上面有一只展翅飞翔的“和平鸽”,象征志愿军为保卫世界和平而战,这是祖国给我们的崇高奖赏。
回忆年轻时的军旅生活,产生三点感受:我很平凡。幸运的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投身革命洪流,没有虚度年华,仅此而已;我很充实。多少事,暗思量,自难忘。艰苦的战争环境使我收获了永不磨灭的记忆,这是一笔引领我选择坚强,战胜困难的精神财富;我很自豪,因为曾经是在解放军优良传统灌溉下长高的一个兵。
朝鲜停战59年来,世界并不太平。朋友,如果你向往和平,请不要忘记战争!
2012年5月28日初稿。7月7日再改稿。
参考书:
1,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抗美援朝战争史》,第三卷,军事科学出版社,2000.
2,向守志,《抗美援朝的历史定位及其重要影响》,冯新章主编,《开国第一仗的记忆与思考》,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
3,海明威,《老人与海》。
4,唐开林,《解放初期的南京二野军政大学》,二野军大南京校史会编,《南京会讯》,2006,第45期。
5,周定宁,《清明时节悼培忠》,同期《南京会讯》。
6,孔庆东,网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