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生存智慧:二百块银元的往事

来源:ok138cn太阳集团529发布时间:2012-12-19 06:28:16访问量:0

 

看了《1942》,我相信这是苦难。但是由于是文艺作品,往往会把一些具体的事和人集中或放大。其中,在逃难中范东家的一家被逃兵洗劫,银元被抢一段,勾起我的一段回忆。两代人共同向我讲述的关于200块银元的故事。

我的外公、外婆都是徐州市(府)邳县(州)炮车镇人。外公家姓熊,外婆家姓王。1923年徐州到海州的陇海铁路东段通车,炮车镇就在铁路边。而炮车镇本来又是由骆马湖边的窑湾镇通沂河往北去的小镇。从清代到民国一直比较繁华。外公家是镇上行医的,两代开医馆。是坐堂的大夫,不是游方的郎中。外公的父亲叫熊宗林,从父亲、长兄习医,但只会抓药,不会号脉。遇到先生的方子不好,会讲“这味药重了,这味药不该放”。外婆的家里是开南货店的,后来兼营杂货。这二百块银元,就是外婆的家事。

外婆的父亲,名字我已不清楚。姑且叫王太公吧。本来是靠赶牲口给人送货为生,慢慢的积攒了一些钱,就开了小店,卖米面、南货后来卖日杂,家里养了两头骡子,自己进货贩卖。(不要小看这两头骡子。我们本家武姓是比较富裕的家族,每一房都有一两顷地。我曾经问我祖父,家里有没有马。祖父说,家里只有有牛。自从抗战开始之后,跑反的日子多,坐吃山空。像马、骡子这样的大牲口就喂不起了。)外婆的父亲王太公第一位夫人有一个儿子,但是夫人早死。于是续弦第二位夫人,也就是我外婆的母亲,我母亲的外婆——徐州话喊姥娘(我母亲她自己喊姥姥),行文中姑且喊王太奶吧。

太公、太奶婚后日子过得挺不错,只是一直没有孩子。于是从远房的亲戚中收养了一个女儿,这就是我的外婆。我外婆出生那年是1937年,不到两岁就过继到太公、太奶家里。王太公的大儿子年长,娶妻后就自立门户,照看家里的田地,是种地为生的农民,这位舅公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太公、太奶和我外婆三口之家就这样过着小日子。在当时来说是小康。徐州这一代是四战之地,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响马(土匪)都经常光顾,(我听我祖父说过,我们本家的姚姓佃户小孩被响马撕票之后,我们家出头帮忙把响马抓到,佃户把响马杀了,心肝都挖出来吃掉解恨的事情。)徐州一代的老百姓什么票子都见过,北洋的、法币、储备票子(汪伪维新政府的),老百姓最爱的还是银元。穷人家的闺女出嫁,也要在陪嫁箱子底下压一个咸丰大钱或者一块银元。我的曾祖父闹革命,几次入狱,几次被我高祖父赎出来。高祖父最后骂“小三,我在你身上花的钱,都能照你的样子打个银人了。”换句话说,当时向官场行贿,也要用银元。

民间传说,龙洋比大头好,大头比帆船好。就是说清朝的银元比北洋的银元好,北洋的银元比国民政府早期发行的银元好。老百姓的思维里,历史是退化论的。这点在银元身上也有体现。大概老百姓认为越早的银元,含银量越高。

我的外婆一家经营着小店。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的外婆还上了小学。至于有没有读到高等小学堂,我就不得而知。我的祖母不识字,我的祖父是私塾出身。外公、外婆都是现代的学校读书的。从小我就知道,我外婆会看报纸,而我祖母是不会的。这一爿小店到底收入如何,今天已经无从查考。我只知道,这爿店是我外婆家最后的家当——两百多块银元。

外婆不止一次给我讲起她的家事:“家里倒霉的日子就是四七年、四八年那会儿。徐州先被共产党解放一回,后来国民党来了,拉壮丁,再后来淮海战役之后又解放一回。到处兵荒马乱。老百姓也穷,店里生意也不好。家里的骡子受惊崴了腿,也不能跑远路了。接着俺爹又生病,生意就不能做了。”老两口把店关了带着女儿,从镇上搬到乡下,靠经营几十亩地为生。而积攒下来的银元,是家里的救命钱。

我曾经不止一次问外婆,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日子最苦。外婆说,她一辈子没过过苦日子,最苦就是59年60年61年,也是乡下家里苦,那时候外公在部队当兵,她带着孩子住城里,虽然紧张但是吃的喝的都还有。随即,外婆开始讲起她的家事了。

“炮车街都知道俺家以前开店的,有钱。但是也知道俺家没解放就败了。五几年俺爹就病死了,连病带出老殡花了钱。就剩下我跟俺娘孤儿寡母的。”说着,外婆就讲起土改了。“徐州解放早,土改也早。家里地早就充公了,但是后来没有一次运动都有工作队来,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早都搬走了。”我知道外婆会讲银元的事,每次讲起这事儿,她都极其得意。“最狠的一次,村里人来抄家。也很客气,问俺娘,你家里没藏什么东西吧。俺娘就说,都搁屋里了你们自己看吧。工作队就带人进屋翻翻。恁太太(指我外婆的母亲)自己抱着孙子(前任夫人的儿子所生)就坐在院子里的杌子上,看他们翻。他们翻完了,看看也确实没有啥,老寡妇还挺可怜的。此后还来慰问过。俺娘说,她把二百块洋钱用布袋子缝成一条,贴身斜背在身上。外面再穿衣服。入秋天外面穿夹袄。也看不出来,听不见。那次抄家就这样的藏下来的。”

这历次政治运动幸免于难的二百块大洋,最后成了老人家的救命钱。我问过外婆,银元在徐州地区的购买力有多大?外婆说过,年景好的时候一亩地十几块二十块洋钱,年景不好的时候一亩地七八块洋钱。以前我看小说《高玉宝》知道,高玉宝辛苦一年打长工也只能赚两块洋钱。而没想到当时的银元的购买力还是很强大的。

时光到了一九五八年,那一年我母亲出生。到了第二年,供应就开始紧张了。外婆带着母亲在徐州城里,虽然计划紧张,但是不至于饿到。外公在部队当兵,每月多少还可以寄点粮食回家。到了一九六一年腊月就很困难了。过年的时候,一家几口人一共只有不到二斤猪肉的计划。一般的家庭会想尽办法托人把这二斤猪肉全部买成肥肉,回家炼油,然后炒菜有点荤腥还省油。外婆把这二斤猪肉都买成五花肉,回家炖了,让我母亲一顿吃完了。关于这件事,我母亲一直不承认。我更相信我外婆的话,她还说:“那时候,还把恁妈妈关起来吃,不敢让邻居看见,看见人家说造业。”

农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尽管江苏的江渭清、惠浴宇、刘顺元等领导都是老右派,江苏也富裕。但是农村征过头粮,大炼钢铁、大跃进、大食堂的破坏也不会比其他省份好。我父亲当时和祖母下放到邳县老家,已经吃不上煎饼了。红薯干面捏的窝窝头,一天也只能吃一顿。早、晚只能吃稀饭。而所谓早饭,父亲回忆,就是头一天晚上烧一大锅开水,灌到暖瓶里面。祖母会抓一小把米,直接放到暖瓶里面,焐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喝这个。最困难的时候,大家都舍不得淘米了。尽管这不能和《夹边沟记事》里面的故事相比,其困苦也是可知的。

相比而言,外婆家就好的多了,王太奶在农村过活,偶尔到城里走动。乡下既有丈夫前任妻子的子孙,也有亲戚朋友,老人家偶尔会周济一下,但也有限。到了61年最困难的岁月,太奶拿出藏了十几年的银元交给我外婆,去黑市上买点粮食。开始的时候,一块银元还能买到一两斤白面,再往后,一块银元就只能换一两斤大麦了。拿十几块去,买点面回来。就能蒸一次馒头,后来就只能把大麦用磨推成糊糊烙煎饼了。我小时候觉得祖母家有小小的米缸、面缸,缸上面是蒲杆编的盖子,有时布缝的打了补丁的面口袋就搭在缸上面。我还能记得六十多岁的祖母一个人背着几十斤面从外面进家的场景。今天我自己买米都是淘宝快递到家,将来小孩子也不会看到大人去国营粮店买米买面的场景。。。

有一次,我母亲拿了一个馒头在家门口吃,被路过的人抢了。我母亲在墙边上哭了好久。我外婆经常念叨这件事情:“抢俺馒头没有啥,给你吃呗,别吓着孩子。”父亲也和我说,一直到六十年代,都有饿极了的人在街上看到别人吃包子、馒头、烧饼直接上去抢的,也有不抢,而是上去吐口水,等于是抢来吃。这种人被称为“歘(chua)子”。我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在街上吃面包,有个叫花子就过来对我说“你吃的什么,给我尝尝吧。”当然我比较凶,没被他吓到,反而把他轰走了。现在想来,这种人也该是“歘子”。

靠着这二百银元的一大部分,外婆的母亲和亲戚一家,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外婆说,这些钱,都是有数的,到了文革了,还有八十块。那时候,“乡里有个婚丧嫁娶了,也没有什么好送人,俺娘也大方,有时候人家生孩子,就叫我拿一块银元去打个镯子送亲戚。”

最后这笔钱哪,我追问外婆。外婆说,“最后给恁太太养老、看病、送终都是花的这个钱。还让人骗去不少。”到了文革中,太奶就生病了,到徐州来看病,也没有看好。浑身都疼。外婆说:“听说有个中医,能针灸,就去看看,针了确实能管用,针两次给一块洋钱,就这针了有一年多,钱也花的差不多了。人也就不行了。现在想来针灸也是骗人的,能止疼,但是不能治病。”这是外婆的猜测。不过我从小就不喜欢中医,外公家里几代行医,神神叨叨的故事挺多,听多了,就厌烦。大概他们和我讲故事的时候,我正是逆反期,他们越说的灵验的事情,我越是不信。至于偏方之类的,我更是从来不信。

72年,我外婆的母亲病逝。二百块银元,还剩下几块。作为遗产,它们的去处,我并不清楚。我每每回忆那个场景,一个老寡妇,面对自己乡亲抄家——不是鬼子、不是国民党的宪兵,是自己人,老人家能把银元用布袋缝起来,缝成一条带子,贴身斜背在身上。这和今天打工者回乡的时候,把大钞藏在内裤里有异曲同工之妙。普通百姓的生存智慧,真的不容小觑。生存,以及为了生存的那些艰辛和苦难,既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财富,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包袱。有人说,电影1942是对饿死亡魂迟来的道歉。说说而已。该谢罪的,还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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