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日晚,发现手机有未读短信,打开后得知恩师任东来教授已走的噩耗,霎时怔住了。因为曾计划在“五一”再去看恩师,因有事而临时耽搁,计划永远泡汤。霎时,泪奔,心乱如麻,唯3月份临别时他的笑容和惜别的眼神清晰可见,而这亦让我更伤感,因为那时他担心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见面,而我则认为肯定不会,我会再来,他也会再次战胜病魔,再次让病危通知落空。但,计划不如变化,恩师没有再等我去,他走了。回忆有关于他的一切,近日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习惯。
96年,我进入我校攻读国际关系史硕士学位,有幸师从任老师,也是他所带的第二位国际关系硕士生。自96年相识如今,也有十几个年头。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的学识和学术,而是他纯净如水、正直如松的个性。毕竟,相较于理性的学术而言,感性的他更让我觉得他的一言一行无处不在,仍然留在我的生活。
恩师是个很纯净的人,像个孩子,没有世俗气,亦像一汪清弘,一眼可以望到底,没有一丝杂质。这一点上,师母吴耘教授与他颇为神似。南京读书三年,在先生身边学习的日子,因而也就成为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先生的纯净,在于他对所有人都好,对我们学生就更好,总是在生活和人生规划上替我们着想,好到不能再好。
记得有一次,先生请他在中美文化中心工作的同事、也是一位美籍教授晚上去家里做客,让我和张振江师兄作陪,先生的用意是锻炼我们的英语口语。毕竟,搞国际关系研究,这是最基本的素养。但那时,我的英语根本开不了口,中国应试英语教育的弊端在从农村走出来的我身上尤为明显。那一晚,我仅仅用英语开口问候了美籍教授,其余的时间都在和先生的女儿琬洁玩,让先生颇为失望,事后还曾专门提及此事,批评我不利用机会好好学习。即使时隔多年,就在今年3月份我去南京军区总院看他,我俩聊天的时候,他对这件事仍然记得非常清楚,可见当时我让他有多失望。
不过,我的表现虽然让先生失望,但失望归失望,那天晚上我穿得比较单薄,先生就让师母给我找衣服,师母就让我挑了两件大衣,其中一件是先生在香港给她买的、从未穿过的新大衣:时尚的驼色和毛领子,修身的款式,即使放在今日,这件衣服也非常漂亮,可见先生的眼光不赖,当然,这也得归功于师母的“栽培”。先生经常陪师母去购物,师母挑选衣服时候,他坐在一旁看报,如果没有报纸,就拿柜台的广告看。师母说她挑了衣服,要得到先生的赞同与首肯才会买下。但先生常对我夸奖师母的审美眼光,他们家布置得赏心悦目,我问是不是请人设计的,他大笑:“吴老师就是‘设计总监’”。在先生眼里,英语科班出身的师母相对于学历史出身的他来说,“品味”更为高雅些。但不管如何,先生与师母这种共同挑选衣服的习惯,久而久之,让两人的审美眼光更为一致,而先生与师母的感情也就从此件小事上可以窥见一斑。
先生的纯净,还显示在他很耿直,在做人的细节和做学问的原则问题上毫不放松、直言不讳。在南京读书的时候,先生会布置一些书让我看,有时候会让我写一点东西。相较于我的同学而言,他对我的要求严格些。那时候电脑没有普及,我们的论文都是格子稿纸手写的,我是个较为粗线条的人,大多时候论文写好后比较高兴,所以就没有再看一遍,好像被自己偶尔的灵感冲昏了头脑,也就有了诸多后遗症,包括错别字和段落的分行,惹得先生有些恼火。直到有一次,他发火了。事隔多年,我不记得先生发火的模样,仍然清晰地记得他的话:“老师不是给你改错别字的,论文写完后要自己仔细看。”先生不是轻易发火的人,他一向温文尔雅,估计那次火发得有点大,师母就说他怎么对学生这么凶,他气呼呼地把我的文章给师母看,说,“这家伙,跟她讲了几遍了,就是不听。”
是的,在先生眼里,做学问是要认真的。他最容不得别人糊弄学问,自然他对于学术规范也是极为看重的。记得先生跟我说过,论文注释就相当于做人,是别人的东西不能说是自己的东西;相反,大方承认是转引或者参照别人的东西,会赢得大家的尊重,否则犹如小偷。正因为如此,凡是有他参加的学生论文答辩,他在这些方面的指导和批评也是开门见山、毫不转弯抹角的。在他看来,学术就是学术,对学生论文的把关就是对学生的负责。所以,当时我们历史系学生的毕业论文答辩或者开题报告,但凡有先生在,大家都是小心翼翼,但先生则赢得了学生们的尊敬,多年后很多学生回忆起来,仍觉得受益颇多。这么多年来,在做学问方面,我一直遵照任老师的要求,规范行事,不急于发表论文,要发的话,就要尽力做到自己满意的状态。现在想想,唯有这一点,我达到了先生所要求的标准,所发的论文,也大多在学界公认的权威期刊。
先生和师母为人纯净,对我批评归批评,但却是爱护有加,这让我呆在他们身边自在舒服,很快乐。先生时不时和师母带上琬洁,请我吃饭,我们就在中美文化中心边上精致的餐馆里用餐。我至今记得那个餐馆的样子,绿色的屋檐,环境幽雅,这是我关于美好生活的最初印象。97年先生在香港访学,当时刚好是香港回归,他还特意给我寄来两张明信片,为的是盖上那历史性时刻的戳。可惜,那时候研究生是集体信箱,我并没有收到他寄给我的明信片。
98年,当时复旦大学中美研究中心办第二届中美暑期安全国际讲习班,先生就让我过来参加,整个讲习班就两个硕士研究生:我和当时在南开大学读书的王学东。那次讲习班是我第一次听全英文的讲座和报告,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让我认识了很多学界的知名学者,我后来博士时候的导师倪世雄教授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这次参加暑期安全讲习班的空闲之余在五角场逛街的时候,我偶然发现一瓶止鼾停,想起了有次听到师母嗔怪先生晚上睡觉打呼噜的事,窃喜,就买了。这瓶止鼾停好像是进口牌子的,价格应该是接近或者等于100元,大约等于当时讲习班发给我的零用钱。回南京后,我好像把它“偷偷”地给了师母,让她转给先生,怕先生知道我获悉他打鼾的“秘密”。师母扑哧笑了:“他这哪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他有鼻炎”。师母把它交给先生后,先生很认真,把它放在漱口杯旁,每晚在洗脸池边用药漱口,咕噜咕噜地清洗喉咙。那时候年少,没有怀疑过打鼾停的效果,但这份纯真,或许也给先生一丝快乐吧,他才愿意这么认真地对待。
在先生身边学习的三年,先生用他的眼界和视野让我认识学术研究生活,也唤起我对这种生活的向往,后来我立意去考博做研究,虽然有各种因素,但过着先生一样的学术研究生活,也是我考博的动力源泉。
毕业后离开南京,跟先生的联系一直没断,他给我的学术帮助也一如既往,对先生和师母的那份感情经岁月之河沉淀在心底。去年得知先生生病的消息,很震惊,也很难过。放寒假的时候想去看先生,先生从医院出来快要过年了,也愿意他合家团聚,不想打扰,直到今年3月份,从师弟胡晓进博士那里获悉先生病重的消息,赶到南京。
我和上外的钱皓老师到达南京军区总院的时候,先生已经被安排在单人病房,医生专门搭了层流床,以防感染,我们就没有进去,担心自己风尘仆仆会把病菌传染给他。站在门口,先生一眼看到我,开心地叫着我的名字。虽然先生很开心,但是医生告诉我们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严重的IV度骨髓抑制和高烧,白细胞低到200,甚至下了病危通知,而师母又骶骨骨折,不得不卧床在家,但她心又在先生那里,晚上经常整夜睡不着觉。看着躺在用帘子隔起来的病床上、胸口的各种贴片连着各种生命体征监测仪和鼻孔插着吸氧管的老师,看着憔悴悲伤的师母,看着虽然坚强但毕竟年少从未经历过如此重大变故的琬洁,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痛起来。留下来,陪护先生,成为我唯一的选择。
但我的决定,师母没有同意。毕竟,我的儿子尚年幼,读小学三年级,爱人在外地工作又不在家,孩子怎么办?不过,在我看来,孩子虽然年幼,但各种经历对他也是一种成长。后来得知我回上海已经安排好朋友照看孩子,爱人也支持时,师母也就没说什么。非常感谢师母的容许,陪护先生的三天,让我更近地走近他,也让我更深刻地体会他的快乐与痛苦,定格成我对先生永远的记忆。
那天到南京,师母一定要我先去家里吃饭休息一下。遵照她的要求,吃完饭后我到医院,那时候午饭稍过,病房里静悄悄,关着灯,我蹑手蹑脚走进去,先生却是醒的。等我稍微清洗灰尘完毕,屋子里的灯已打开了。先生不停地让琬洁为我做这做那,像待客似的。琬洁交代了陪护先生的注意事项后,离开。之后,先生的话闸子打开了,高兴地和我聊这聊那,一开始我担心他话说得多吃不消,但看他这么高兴,也就放松与先生聊起来,聊得开心处先生大笑,护工过来说有些日子没看到先生这样笑了,但也责怪他说得太多了。晚上,先生让护工给我铺开琬洁用的被子,几次让护工来替我把被子重新铺一下,免得我受凉,似乎是一个宠爱妹妹的长兄。这一切,让我觉得先生离可怕的病魔那么远。
但那天晚上的情形,让我感受到先生病得厉害。傍晚的时候,先生让护工给他加被子。到了晚上,先生不太爱说话了,我给他量了下体温。糟糕!已经超过38°5,我有点慌神,一边不停地给先生喝水,去找护士,一边用短信向师母汇报。师母急得不行,要和琬洁马上赶过来。但那时候已近深夜,慌乱中我安慰她,医生在这边,没说什么危险的话。说实话,我那时俨然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给先生喝水,不仅仅是让先生补充体液,也怕他睡着了,不停地进进出出去护士站拿冰袋给先生敷上,不停地要求护士找医生来,也不停地向师母汇报先生的情况。好在情况最终稳定下来,先生在体温攀升到39°多之后出了一身汗,体温下降,险情终于过去。
但那天晚上的情况,却让师母心急如焚,我的每一条短信,都扯着她的心。在先生体温攀升的时间里,她给我电话的时候,语气都变得不稳定了,以前干练的她,变得慌乱无助;我似乎又看见她发短信的手,就如她收到医生病危通知签字的要求时候一样,不知道往哪里按键。这一刻,我的心生疼生疼,她已经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恐慌啊,还会经受多少次?所以,此后的两天里,虽然先生也有发烧,但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都能比较沉着地应对,不再急着告诉她。
我在医院的第二天下午,师母终究还是不放心跑过来,拖着骶骨骨伤。先生看师母过来,怜惜地问:“你怎么又过来了?你的骨伤又未好。”师母宽慰他,“我在床边的椅子上躺着,我不坐起来,就看着你”。但她怎么可能只躺着呢?师母还是做到先生的床边,抓起先生的手,抚摸着。在那个时刻,我能深切地体会先生内心的痛,也是他后来不止一次地跟我说的话:“我对不住吴老师和琬洁,琬洁还小。其实最对不住的人是吴老师,留下她,不能白首偕老”。
但陪护先生的日子,也有快乐。师母和琬洁来的那天下午,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在病房里,互相“揭发”和回忆以前的种种“罪状”,特别是琬洁成长过程中的很多趣事,病房里充满了笑声,多么温馨的时刻啊:父慈母爱,孩子明理懂事。在最艰难的时候,都用最快乐的表情去面对彼此,多希望时光停留,这一刻永存。
陪护先生的三天,也是和先生聊天最多的日子。先生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我焦急不安,也坐立不安,只能尽可能地用我能想到的一些办法试图去缓解。当然,我没有多少医学方面的知识,束手无策的时候就跑去找护士。但有时先生不让我去找,说找多了会给护士添麻烦。先生为了不让我太担心,病痛稍微缓解和轻松些,就和我聊天。每次我俩聊天时,他对自己的病情谈得很少,谈得最多的是生活,是孩子的教育,以及学术圈子里的人和事情。他嘱咐我要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取得平衡,若不能的话,天平要向孩子倾斜。当然,偶尔也有感慨,病来得太突然,很多事情还来不及做。他这一生,大多顺利,事业上成名早,家庭生活和谐,与师母感情甚好,女儿孝顺懂事,又很有出息,不仅在高中时获得格林奈尔文理学院的全额奖学金前去读本科,而且又以出色的成绩被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提前录取,将前去攻读法学博士学位(JD),颇感欣慰。还有一件让他欣慰的事情,就是他所有的学生都留在了教育系统,没有人去经商。但最大的心事还是走得太早了,留下师母和琬洁。
先生那时对自己已有充分的心里准备,但他从来不说,怕师母太伤心。有次他跟我聊天,说“我的病是在7月4日查出来的,我搞美国研究,吴老师担心我会在7月4日走,那是美国的独立日。”为了让师母放心,他在病痛发作的时候,既想她,但又不忍她过来,而我也不想让师母经受太多的恐慌。后来两晚先生病痛发作的时候,我们都采取事后报平安的方式:“刚才。。。。,已。。,不要担心”。但其实,他们彼此怎么能不担心呢?对于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的“神仙伴侣”,用他的话说“长到一起去”的吴老师,他怎么能放下呢?正因为如此,先生才会在4月底发短信给师母,叮嘱她:“亲爱的,不要难过。要有勇气面对。虽然我要走了,但你的生活还有精彩!”
3月30日,也是周五,因为下午有硕士招生面试,我需要在上午赶回去,我爱人给我订了早晨九点钟的车票。那天早晨,先生显得精神比平常好,早早就坐在床上,用护工递过来的毛巾擦了脸,还刷了牙。那时候,刷牙对先生来说是一件不容易、较痛苦的事情,因为会引发呕吐。不仅如此,先生还有了吃东西的欲望,让琬洁过来的时候在路上买他喜欢的面包。所以,那天早晨先生也吃了早饭,胃口不错。要知道,吃东西对先生来说也是很痛苦的,因为药物的缘故,很多时候吃下去就会吐出来。这让我满心欢喜。
然而,先生是清楚的,流露出无限的惜别之情。他不仅洗漱干净,吃下早饭,将自己最好的状态留给我,而且下床坐在椅子上,亲自在送给我的每本书上写下对我的祝福、嘱咐和希望。当然,在我提出要出发去火车站之前,他一直是很理性的。但是,当我准备出发,他的眼泪出来了。他觉得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拥抱着先生,我也泪如雨下。轻轻地贴着先生的额头,拭去他的眼泪,我收拾着行李。这时候,查房的医生们进来了。噪杂的人声响起,先生张开眼睛,抬起头,第一反应仍然是看向站在医生侧边里的我。这一幕,无数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让我不能自已,潸然泪下。人生难以预见,我那时真的觉得我们肯定会再次见面,但谁知道竟是永别?!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有无数驿站。先生走了,启程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曾说过,“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我猜想他定去了天堂,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离别,有他爱看的书,还有他的老师杨生茂老先生。先生的追悼会在五月四日,而这一天恰好是他自己的生日和杨老先生的忌日,这是不是冥冥中的巧合?先生这一生,纯净如水,顺利如水,正直如松。人生做到如此,虽然短暂,但已足够。恩师,祝福你在天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