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有媒体披露,一家出版社筹划一套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开列近百位传主的名单,张榜招贤,为每位传主撰写一部25万至40万字的传记。这当然是个值得称道的大工程。但是,写古代名人的传记谈何容易,无论是多了不起的作家,你不占有充足的史料,单有生花妙笔,也无济于事。譬如关汉卿,1958年曾被世界和平大会理事会定为世界文化名人,可据我所知,有关关汉卿的生平的资料史籍上只有零星的记载,当年为纪念他创作700周年,田汉奉献话剧《关汉卿》,其主要情节纯属艺术虚构。如果是要田汉为关汉卿写一部文学传记,尽管他才高八斗,恐也难为无米之炊。这不禁使我想起陈恭禄先生当年谆谆教导学生的一句话:“做历史文章,要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
1959年,自幼爱好文学的我,意外地被我校历史系录取。进校之后,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依旧痴迷于文学,因此常挨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们的批评,说我“专业思想不巩固”。记得班主任老师首次找我谈话时就说,我校是原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文学院合并而成的。文史不分家,我校历史系的教师阵容很强,有不少解放前就很出名的教授。如陈恭禄先生,与中山大学的陈寅恪教授,并称为“史坛二陈”,是大师级的人物。当时的重点大学是五年制,头三年上基础课,我们历史系的主课是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同学们都知道,陈恭禄先生是著有一部《中国通史》的,但在头三年里,他不但没有给我们授过一次课,而且系领导明确告诫我们,课外也不要把陈恭禄先生的《中国通史》当作参考书,究其原因,据说是因为蒋介石曾肯定过这部书。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是当年信奉的金科玉律。老师给我们授的中国通史课,是以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为母本的。这倒给了似我这样平时不好好听专业课的学生开了方便之门,只要在期末考试前恶补一下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范氏《中国通史》,尤其是关于农民起义的章节,准能考得5分(当时照搬苏联的5分制,5分为最高分)。
到了四年级,班上的同学一分为二,分为中国史和世界史两个专业了。我选的是中国史专业。在中国史专业中,有一门选修课很奇特,那就是陈恭禄先生的《中国近代史史料概述》。所谓选修课,即学生可选也可不选。未料,陈恭禄先生的这门《中国近代史史料概述》,选修的同学十分踊跃,几乎一个不落。
陈恭禄先生1926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历史系,是系主任、美籍教授贝德士的得意门生。早在大学期间,他就已在贝德士的指导下搜集中外史料,为写中国近代史作准备。他历经近十年完成的《中国近代史》共19章六十余万字,1934年3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后,由于资料翔实、详略得当和持论公允,数月内连销4版,并被读书竞进会选为大学丛书,成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最完善的中国近代史教材,在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未料,世事变迁,1949年后,他就被陈伯达点名,成为“反动历史学家”。于是,重压之下,他不得不在1956年12月我校《教学与研究汇刊》创刊号上发表长达14000字的《对旧著“中国近代史”的自我批评》。幸有这篇含泪自残的文章,使他躲过了1957年反右一劫。但到1958年所谓“史学革命”时,他的《中国近代史》仍被作为资产阶级史学观典型再度遭到了批判。其时,他曾受人民出版社之约,重写《中国近代史》,写了一部分,送给出版社看,却被劈头怒斥“存在严重错误”。于是,他就断然搁笔,不再重写。我进南大时,校长是云南省原省长郭影秋,也是一位史学家,有《李定国纪年》一书行世,对历史系的教学与学术研究尤为关注,并强调要充分发挥老教授们的作用。我想,历史系在1962年让陈恭禄先生开设《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课程,也是为了发挥老教授的一技之长吧?
听陈恭禄先生的课,是那个年代一种难得的享受。陈先生当时已年过六十,生活上有些不修边幅,冬天穿一件普通的中式棉袄,双手交叉插在袖筒里,若不是腋下夹着一卷讲稿,看上去活像一个看门房的老头儿。他讲课从不照本宣科,总是进教室就先把讲稿往讲台上一甩,然后侧身将胳膊肘依着讲台,手拄腮帮,操着浓重的镇江口音不紧不慢、无拘无束地讲述下去,以至唇沾白沫,也顾不得擦一下。这是我们同学都印象深刻的。我还记得他给我们讲头一课时就声明在先:“讲义都已经发给同学们,你们课余时间看看就是了。我虽按着讲义的章节顺序来讲,但讲的史料大都是讲义上没有的。将来考试,我只按讲义出题。我在课堂上讲的,有谁不爱听,打瞌睡也不要紧。”可谁会在他的课上打瞌睡呢,他所讲的大都是生动有趣的珍闻秘事,令人耳目一新,课堂气氛极为活跃。后来,有同学笑称陈恭禄先生的讲课风格像“说书”。此议论不知怎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为此每当讲到鲜为人知的史料时,不等学生提问,他就随口说出:如若不信,你们可查某书第几页第几行或某报某年某月某日第几版。足见讲课所及这些史料他都烂熟于胸,一旦登台开讲,就像山泉一样汩汩滔滔。当同学们问他怎么捜集到这么多珍贵的中国近代史史料时,他回答:“学历史,头一件事就是要尽可能多地掌握自己独有的史料。做历史文章,要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
就是在他给我们开《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课的时候,戚本禹在《历史研究》1963年第四期上发表了《评李秀成自述》一文,围剿翦伯赞、罗尔纲、梁岵庐、吕集义等史学家,并以此影射瞿秋白的《多余的话》。陈恭禄先生在我们历史系举行的讨论会上公开亮明自己的观点:“我看戚本禹的文章既没资料又没新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如果这篇文章是我的学生写的话,评分就不得及格!”
2009年秋,为纪念入学50周年,我们班的同学首次回我校历史系聚会。留在母校历史系任教的一位同学告诉大家,陈恭禄先生是在“文革”之始又一次被公开点名批判后于1966年10月患癌症逝世的。1979年南大历史系召开了隆重的陈恭禄先生追悼会,恢复了他著名历史学家的名誉。他当年的《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讲义,经哲嗣陈良栋先生整理后,已于198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这部书出版以来受到学界的广泛欢迎,至今仍是很多高校史料学课程的参考书……听到此,我顿然警醒:余生无论弄文还是撰史,当不忘做陈恭禄先生的一个及格的学生。(转引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