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得病有些突然,病情更是出乎意料。2016年12月24日上午我去鼓楼医院看望他,这是他动手术后的第二天。记得我背着一个双肩背包,因为当天中午要到外地出差,时间紧准备带着行李直接去车站。病床上刚动过手术的人看上去总是非常无助的可怜,特别令人心痛。秋枫还是很坚强,吃力地睁开眼睛;我对他说“你受苦了”,他对我露出感谢的笑容。当时从秋枫爱人尹群的言谈中已经预感秋枫的病不容乐观,虽然心中一直在祈祷,后来病理切片出来后还是不幸被证实是罹患胃癌。无论对病人还是家属来说,与病魔的斗争无疑是一个身心俱疲的过程,可是,我们看到接受后续治疗的秋枫却始终是坦然乐观的模样,谈吐依旧机智风趣,还一直把工作挂在心上,病情稍有稳定便坚持来学校参加学科的活动。然而,秋枫的病还是恶化了,最后一次发病住进了省肿瘤医院,恰巧我又赶上出差,返宁后直接从高铁站赶到医院,摸到病房门口,远远看上去秋枫有点胖起来了,心里还暗自一喜,进去后才知道那是肝腹水引起的,秋枫竟然再难支撑下去了。这次与秋枫交谈的时间较长,特别是他交代了许多有关学生的事情,这是他始终惦记着的大事。非常遗憾的是,第二天秋枫转到仙林泰康医院后,病情急转直下,我再也没有机会与他促膝谈心了。
2018年12月20日中午秋枫驾鹤西去,当天下午在医院送别他的遗体去殡仪馆后,我在ok138cn太阳集团529微信群中发了悼辞以表达自己的心情:“才送恩师,又折栋梁,国关何其不幸;学贯中西,名播遐迩,英杰奈何天妒——痛悼秋枫”。从1985年进入南大读研究生得以相识,到留校共事直至他去世,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我与秋枫不知不觉间已共同在南大度过了33年的时光,老友上路,自是悲从中来。
秋枫1983年从南大历史系本科毕业,早我一年又考入历史系国际关系史硕士研究生专业,师从史学大家王绳祖先生,而在国关学科其他诸位老师中,又与我的硕士生导师吴世民先生关系尤密。吴师学识渊博、睿智随性,颇有魏晋名士之风,秋枫和当时已经毕业留校的宋黎明师兄交好,他们都对吴师敬重有加而又性情相契,常与他谈笑无忌,可谓两代学人一般潇洒。不幸的是,去年吴师飘然仙逝而秋枫不久又遽归道山,故我才有“才送恩师又折栋梁”之感慨。
秋枫去世,是我们南大国际关系学科难以弥补的重大损失,对此我感受深切。秋枫1987年硕士毕业留校,彼时王绳祖先生还健在,国关学科队伍齐整,发展正处在上升的势头,青年教师中除了黎明、秋枫外,还有杨桦和次年与我同时留校的赵毅等,我则去了世界史学科工作。几位学友加同事才华横溢,正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年龄,秋枫稍小但聪颖过人而性情随和近人,是深得大家喜爱的“小计”,他的南园六舍206的宿舍便成了朋友们来去方便、不时聚首畅谈、坐而论道的好地方。可惜的是,没有几年国关的青年教师先后出国留洋各奔前程,及至1997年我回到国关时仅存硕果秋枫一人,好在我们一直坚持了下来。每每谈到这一节,秋枫总是和我调侃道:“有本事的走了,没本事的留了下来”。
实际上,秋枫为国关学科发展做出了别人难以替代的贡献。他先是在国关史研究室主任卢明华老师领导下踏实工作、恪尽职守,后来我们一起协助朱瀛泉老师创办南大国际关系研究院,申请国际关系法学博士学位点、教育部“985”二期工程项目等,使学科建设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光阴荏苒,已经成为学科元老的秋枫,还不断鼓励和帮助后来陆续留校任教的青年教师的进步,为凝聚学科力量、谋划学科发展尽心尽力。特别在我主持学科工作期间,秋枫总是给予无私的、大力的支持;在担任历史系副主任、尤其之后担负南大图书馆馆长重任后,他仍不忘参加学科活动,为学科的稳定和发展而操劳。秋枫实乃我们学科台柱,于学科发展功莫大焉,55岁事业如日中天之际竟走了,我一直对专业老师们说,他离开我们,除了对家属,最大的损失其实莫过于我们学科,尽管秋枫后来有了属于自己的更大的舞台。
秋枫和我都是在南大史学传统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后来又进入了国际关系研究领域,并尝试将历史学与国际关系研究融合起来。秋枫史学功底厚实,同时看问题敏锐深刻,思辨性强,因而对国际关系史的理解不同寻常,特别是对近代早期的欧洲国际关系研究颇有心得。秋枫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是《漫漫长路:近代欧洲国际体系的萌芽和确立》一书,该作品基于他的博士论文,实际上就是将历史学和国际关系学的研究方法结合起来,在资本主义起源的大背景下探讨近代欧洲国际体系初期历史的专著,很好地展现了秋枫所具有的宏大的历史视野、鞭辟入里的洞见以及训练有素的实证功力,据我所知,国内迄今尚没有其他同专题著述超出该著的水准。秋枫优秀的学术素养和研究能力还在他的其他作品中得到一一呈现,这些作品可见诸国内一流期刊,如《中国社会科学》、《世界历史》等,即使刊载于一般出版物的论文也不是泛泛之论,读来总有可圈可点之感。秋枫的另一个研究方向是中外关系史,我的感觉这是他后来更感兴趣的一个领域,其原因除了该领域与中国直接有关,既经世致用又易抒发家国情怀,似亦与他的性格和旨趣有关,即喜欢鲜活有趣的东西,而中外关系更多地涉及历史的细节。例如,他给南大本科生开设的《中国外交史》全校通识课程便讲授得妙趣横生,受到学生的广泛赞誉。值得高兴的是,以该课程讲稿为基础形成的同名教材在秋枫去世前出版了,可让读者阅之如闻其声、见字如面。
我有幸与秋枫在学术研究上有过合作。除了共同参与朱瀛泉老师主编的“马工程”教材《国际关系史》等项目外,上世纪末秋枫与我以及另一位外校老师合作撰写了题为《欧洲的梦想和现实:欧洲统一的历史与前景》的小书,该书由秋枫主持和统稿,现在来看尚不算很成熟,但在当时也是国内较早进行欧洲一体化史研究的一个尝试,蒙评委专家抬爱还获得江苏省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另外一次合作时间更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是两人合译的一部美国小说,吴世民先生推荐和亲自校对,书名译为《天降横财》,因在台湾出版朋友知道的不多。文学作品且为译作是算不上学术成果的,但稿费对当时的穷教师还是不无小补的,后来秋枫还与陈仲丹老师又译了一部。说到翻译,这也是秋枫的强项,他对西文学术著作内容熟悉、文字理解准确,英汉转译技巧又娴熟,因而翻译质量甚高,举凡他参加的《帝国斜阳》、《西方人文读本》以及徐中约的《中国近代史》等译作都为学界所熟知。
在我们同辈中,秋枫是一位出道较早的优秀教师,40岁不到就晋升教授,然后上了博导,在学问精进的同时,教书育人又增加了指导博士生的任务。秋枫招收的硕博研究生总数达百人,包括一些外国留学生,秋枫对他们可以说是尽心尽职,在业务上精心指导的同时又在生活上呵护备至,赢得了学生的衷心爱戴。他的一位博士生学习刻苦、勤于探索,博士论文开过题并已撰写了大部分,转而又对一个跨学科的论题产生了强烈兴趣,投入大量精力孜孜求索。一般情况下一个博导或许很难理解和同意这样舍近求远的转向,但秋枫却予以最大的宽容和支持,使该学生最终得以修成正果,在博士生最长学习期限的8年内顺利完成了论文答辩。还有一对来自亚美尼亚的青年夫妇,他们先后成为秋枫的博士留学生。秋枫不仅有针对性地指导他们的研究,而且在生活上予以无微不至的关心,夫妇俩毕业时都动情地感激导师的帮助。秋枫的爱生如子并不仅仅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学生,实际上更是他为人处世一贯态度的折射。
秋枫平时睿智达观、与人为善,他的风范和豁达的人生态度为他赢得了许多朋友,也受到了广泛的尊重;同时,他也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和是非观,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而不会轻易放弃。秋枫的英年早逝令人倍感痛惜,对我来说,是失去了一位共渡风雨三十多年的好同学、诚挚相知的同事和真水无香的老友,心中的感慨大抵如杜工部《哭李侍郎峄》诗中所云:“一代风流尽,修文地下深。斯人不重见,将老失知音”!
斯人已去,校园留芳!
洪邮生于南大仙林·己亥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