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回忆】张志东:重温匡亚明校长题词有感
文章来源:日知录新说
张志东:ok138cn太阳集团52978级
重温匡亚明校长题词有感
张志东
40年前,我们在我校上到大四上学期时,班委会、团支部计划编一本毕业纪念册。纪念册上理应有校、系领导题词吧。当时我很荣幸,膺命去请匡亚明校长题词。
初冬的阳光温暖可人,依然繁茂的梧桐树叶婆娑摇曳。我与另一位同学从教学楼东北角的边门走出校园,向东穿过鼓楼广场,沿北街左转进入一条宽大的巷子,踏坡而上约百米后便来到了位于傅厚岗的匡校长的住宅。
敲门通报姓名后,应声开门的是匡校长的夫人丁莹如老师。丁老师端庄秀雅,知性女士,在学校化学系任教,门一开我就认出她了。我们入校时,匡校长一家也住在南园学生宿舍区,晨跑时,我曾几次遇见匡校长夫妇在校园散步。我俩即向丁老师问好!
丁老师引我俩进屋,我对丁老师说,我们代表历史系78级同学登门拜访匡校长,想请匡校长为我们毕业纪念册题词。丁老师说:“真不巧,匡校长今晚有一项外事活动,刚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何时回来。”听此言后,我与另一位同学商量,正准备说我们下次再来吧。丁老师却理解我们的失望而又期盼的心情,笑着说:“别着急,你们看这样办好不好?你们给匡校长留个便条,将你们班、系和姓名以及寝室号写下来,待匡校长题词写好后,请人送给你们。”丁老师的办法即刻化解了我们心中的纠结。我俩连连称好。丁老师递上信笺,我便给匡校长留言,说明我们的祈盼。
数天后的一个晌午,我在宿舍准备毕业论文,门外有人敲门,问:“张志东同学在吗?”我开门相迎,见一位30多岁的男同志,他说自己受匡校长之托,前来送题词。这让我大喜过望,连声向他致谢,并感谢匡校长对于我们的要求如此用心。
匡校长题词装在有我校题签的牛皮纸信封中,信封用毛笔字竖行写着:“带交:新一楼四楼四一四室张志东同学(匡缄)。”
我从信封里取出一张折叠的宣纸,打开后,一阵墨香扑鼻而来,一幅遒美劲秀、流丽飘逸的题词跃入眼帘:
历史是无情的,又是有情的,顺历史发展规律行事则有情,逆历史发展规律行事则无情。
历史系八二届毕业同学留念
匡亚明
一九八二年七月
匡校长周到细心,将题词日期特意写为我们次年毕业的时间。
念兹忆兹,情思无限。敬爱的匡亚明校长,德高弥辉,风范长存!他题词的字句,也长久地萦绕在我的心中。
我退休以后,近年长住北京,含饴弄孙。我们居住地离菜市口不远。晚饭后,我常在宣武门外的胡同街市散步。而每当我从南横东街向北,转向菜市口大街,我却常常不免脚步缓慢而沉重,因为前方不远处的菜市口——清朝曾经的行刑地,总让我有不尽的慨叹。在那儿,一百多年前的“戊戌六君子”,曾为国家和民族的复兴而呼号,却遭遇了悲惨的杀害。
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曾“详考数十年之世变,而切究其事理”,深感“大化之所趋,风气之所溺,非守文因旧所能挽回者”。因而他投身改良,希望变革,挽救民族危亡。那个时代,历史已到了守旧必亡、变革则兴的关键时刻,时代大潮面前,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而清廷不能顺应历史潮流,扼杀了戊戌变法,残害了变法志士。结果如何呢?仅仅过了13年,武昌起义爆发,清廷就在旧民主义革命的浪潮中,轰然垮台。这不正如匡校长所说的,如果历史是无情的,那一定是因为逆历史的发展规律行事所导致的结果!谭嗣同壮志干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可叹不为时论所理解,也可见对于这个看似浅显的道理,面临紧要的历史关头,却不是常人所能看得透的。
一百多年过去了,沧桑巨变,换了人间。如今,昔日的腥风血雨之地已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灯火璀璨。在谭嗣同故居旁边,“戊戌筹建办”的牌子十分醒目,据说是要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建起“戊戌变法纪念馆”。
林肯在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讲中曾说:“烈士们为了这个国家能够生存下去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要把这个战场的一部分奉献给他们作为最后的安息之所,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非常恰当的。”后人总是可以从前人的历史中得到镜鉴的。
我站在过街天桥上,北面,横穿菜市口的骡马市大街再也不见骡马的踪迹;向南望去,从北京南站发出的高速列车正风驰电掣般驶向八方。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可阻挡!
“历史是无情的,又是有情的……”诵读着匡校长的题词,我思绪奔涌,情感激荡,“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幅幅历史的画卷,呈现眼前:
唐太宗,广言纳谏,知人善用,富裕百姓,稳固边疆,安邦天下,开创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贞观之治”;孙中山高举三民主义旗帜,以振兴中华为己任,发动和领导辛亥革命,推翻了数千年的封建王朝,开辟了历史的新纪元;
东汉时期,王莽篡位,复古改制,引发天下大乱,最后死于乱军之中;民国初年,袁世凯倒行逆施,实施帝制,只做了83天的皇帝梦,一命呜呼……
历史就是这样,既明鉴春秋,铁面无私,又洞察人世,广被慈爱。
我又联想到当年的恢复高考,启动改革,那不也是中国处在一个历史关键点时所作出的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决策吗?那也是一次重大的顺应历史发展规律的大事件!
遥想当年,我曾因家庭出身问题而备受煎熬。
我父母都是医生。父亲的地主家庭出身,主宰着父亲的命运,每当运动来临都因此受到冲击,一家人也殃及其中。我13岁那年,作为县小红花宣传队的骨干到南京小红花学校参观学习,一天晚上,一位队员生病,在陪他去儿童医院看病的途中经过我校的校区,我望着那校舍大楼的灯光,心驰神往:长大后,我也要进南大读书。
从南京回来后,本应会担任更主要的演出角色,但因父亲被关在学习班审查,宣传队以留我看守队舍为名再也不让我参加赴外地的演出,这让我备受打击。我又喜爱乒乓球运动,从小受过专业训练,一次南京体育学院来招生,我已通过了技术测试,却也因父亲的所谓问题而被淘汰。这种歧视和不平等,也深深地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特别是在农村插队三年后,一起来知青点的插友不是被推荐去上大学,就是招工进城,或当兵入伍,而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右派子女,不要说上名牌大学,就是上普通的中专技校也轮不上。
面对人生风雨,我也曾悲观沉沦,心灰意冷。但幼学之年,父亲叮嘱我的一句话,不时地鞭策着我。1966年疯狂的冬季,一夜之间,父母工作单位和我们住的宿舍区贴满了诽谤诬陷父母的大字报,一家人陷入惶恐之中。一天傍晚,父亲身心疲惫地回到家中,他把我拉到面前,说:“志东儿,我可能要去劳改,但你要记住,一定要好好念书。世事总会变化的。”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机遇总是垂青那些不失志向的有备之人。后来,历史发生大转折,改革的年代到来了!恢复高考,是改革的先声。曾是“低人一等”的我有机会参加考试了,并取得了好成绩。总分下发后,我毫不犹豫地把我校填为第一志愿。
通过平等公开的竞争,我实现了在那以前许多年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这一刻来得太突然,又等待得太漫长。但终究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历史也是有情的,我赶上了国家顺应历史潮流发展的年代。
1978年,77、78级两届大学生在同一年进了大学。数十万志存高远的优秀青年进入大学,为随后的国家建设和发展培养输送了大量人才,有效解决了因十年动乱而造成的人才断层的燃眉之急。这些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是时代的骄子和弄潮儿,在投身改革开放的伟大事业中,绝大多数都成为各条战线、各个领域的骨干和栋梁,证明了恢复高考的决策是高瞻远瞩的!也就是匡校长所说的,国家顺应了历史规律。
国家如此,学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的同班同学何平曾说:匡亚明是我校的校魂,是党内少有的不把校长当官做的教育家。此言不虚。我们在校期间,真切感受到了匡校长“按历史规律”治校的高妙。他提出并实施了许多开创性的教育思想和理念,让我们庆幸上学时恰逢其时,喜遇其人,幸处其地。当时学校的许多举措,令我们终身难以忘怀。
我校较早地实行了学分制,这使我们在学习上有了更多的自主性、能动性。我们可以大范围地跨系选课,可以用更少的时间完成更多的学业。有同学因学分提前修满而得以提前半年毕业;而能够聆听众多名师大家的精彩授课,更是不少同学的重大收获。记得那时还专门开设“大学语文”公共课,让不同系的同学多接受汉语言文化知识。我们曾听戏曲研究大家吴新蕾老师的昆曲清唱,还曾欣赏书法大家胡小石先生的关门弟子侯镜昶老师的精妙板书。还有美术鉴赏课,曾在学校大礼堂进行,美术史论专家左庄伟老师给学生带来了极大的艺术享受。而少见多怪的我与许多同学一样,那时候也是头一次从那投影屏幕上,看到了一幅幅西方古典名画,其中包括体现人体美的裸体画。安格尔的油画《泉》,尤其让我印象深刻,那流畅纤柔的曲线,淡雅宁静的画面,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当然,也寂静了全场,——那是超越世俗性和阶级性的人性之美,真正直叩人心,令我们大感震撼。
匡校长甚至还关心同学们的婚恋。我们77、78级大龄学生多,匡校长不反对学生谈恋爱,对于大龄学生还网开一面,允许符合条件的学生结婚。我们班有几位同学就是在校学习期间结婚的。有位同学寒假期间结婚,回校后眯起眼睛谈新婚之感,那一句“美妙极了!”的话语,令我们印象深刻。
我们是学历史的,我们深知,重大历史事件会响彻时代的回声;每个普通人的经历,也同样折射着时代前进的光影。匡校长在学校时的一言一行,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的思想追求。系主任茅家琦先生也是匡校长治校方略的积极践行者,他曾对我们说:“革命要靠两杆子:枪杆子和笔杆子。学习和研究历史也要掌握两杆子:古汉语和外语。这是历史系学生的两根拐杖。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做学问要静得下心来,守得住寂寞。”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历史转折年代,我们从老一辈教育家那儿学习到的广博的文化知识和思想观念。
当年,匡校长送题词时还附有一封给我的信:
志东同学:
要我写的字,送上,请查收酌处。
致
敬礼!
匡亚明
十一月二十九日
当时我读此信时,没有认真体悟,只认为是匡校长对我留信的回复。匡校长已逝去多年,以后我再细读此信,对于他待人的谦虚礼让,让我生出了更多的感慨。短信不到30字,行文格式庄重、规整、严谨。“志东同学”右上顶格,“匡亚明”左下落名,还用了“送上”“请”“查收”“酌处”等谦词,显示出这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襟怀开阔和对一位素未谋面的学生的尊重与关爱。
后来毕业工作的几十年中,因工作需要,我也曾多次请领导题词,但很少有像匡校长这样,不要恭请预约,不要笔墨纸砚,不要任何礼金,而是送字上门,请我酌处。我后来十分懊悔,为自己不明事理,连一句当面向匡校长致谢的话都没有去说一声,真是内愧之极。
匡校长的题词,因当时复印条件有限,就交请一名南京籍同学送照相馆洗印成照片,分发给各位同学。题词原件由一位同学保管了许多年,后来送到了南大校史馆收藏。真是得其所哉!我为此而高兴。于是我也想,在恰当的时候,一定将匡校长写给我的信也送交校史馆,以与题词合璧,见证匡校长与南大历史系78级同学的一段佳话。
辛丑谷雨于京城宣南流寓
作者(前排右二)与大学同宿舍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