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非
作者简介
杨亚非,1955年生。1978考入我校历史系。1982至1992年在徐州师范学院(今江苏师范大学)任教,1993年开始从事企业管理。
文图来源:新三界
高考结束之夜我梦见了一条鱼
作者:杨亚非
一
1978年高考结束的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见了一条硕大无比而不知其名的鱼。我家在江苏徐州,城北有东西向的黄河故道,河床上有座庆云桥。梦中的我就站在那座桥的桥头,昂首西眺。但见一条巨大的鱼,头部几乎与河等宽(约百米吧),身长遥望无际,缓缓向我游来;更奇妙的是,还有另一个我独自站在那鱼头上……然后我就梦醒了。
唉!这叫什么梦啊?还没把接下来的结果演绎完,就把我从梦中轰回来——醒了。按民间说法,梦鱼是好事。我这人不迷信,却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事实上,做梦的前一晚确实有好消息。晚饭后不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的一位好友、也是小学同班同学气喘吁吁,登门报喜,大声宣告:“祝贺啊,你考上重点大学啦!”这话儿哪对哪儿呀?今天才考完,这考上重点大学的话扯得太没谱了吧?!而他继续振振有辞:“告诉你吧,我有位邻居这几天监考,他回家后跟我闲聊,说他负责的考场上有位考生,答题相当出色,五门功课平均分数肯定在80分以上,上个重点大学没问题,接着说出了你的名字。我问他知道是哪个单位的吗?他说他监考的考生都是机械局的。”他立马直奔我家,以非官方方式对我宣布,我“中榜”了。
尽管考得不错与最终录取是两码事,但同学这一通吆喝,还是让我和我的家人都兴奋莫名。记得在考场上的那几场考试期间,共有两位监考老师,我也确实感受到了有一位监考老师不时地在我的侧后方看我答题,我那奋笔疾书的样儿,以及认为我的答案还不错,无疑会让他有了个初步的推定——这个考生肯定能考上!
好了,好友带来的口信让我惊喜,感慨奋斗终于结出了硕果。同时也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对参加1978年高考作了战略调整,从1977年的理科转为文科,从而得以充分发挥自己之长。这不禁让我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工作经历和上一年的高考过程……
我的学历不高,小学五年级毕业遇上“文革”开始,然后停课三年;1969年下半年复课上初一,初一没上满一年,就陆续开始分配工作。此后我便成了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在徐州机械局下属一家工厂做车工。那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社会身份是高的,然而文化程度却是低水平的。因此,在我的工人生涯到了第七个年头,1977年恢复高考的喜讯传来时,我就陷入了纠结。
报不报考?凭自己六年的学习经历就要考大学?而且这个低学历还属久远的过去时。不报吧,心中又蠢蠢欲动,觉得上大学是多么荣光的事儿,可以通过考试而不是通过关系门路去上,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即使自己水平不行,不去试试,那不是把个人命运重大转折的机会就这样轻易地放弃掉了吗?
最后,一咬牙一跺脚,今年权当一次高考实习体验,一次考不上考第二次,明年再失败,后年接着干!哪怕最终与大学无缘,最起码也证明咱努力过,跨进过考大学的考场,此生也就无憾了。可见当时已有了努力补习、拼全力去考的“长远”打算。
1977年高考,我选择了理科,原因很简单:我从事的车工工作,属于标准的理工科范畴,对我来说,这不就是理科强项么?。说来可笑,我还以为熟悉车工行当的人,就跟理科有了密切的因缘。
当时江苏的高考因为人多,以便通过第一轮刷下去一批人。这次预考只考语文和数学两门。我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搜集到了一些课本。可是当我初次翻看那一本本中学数学、物理、化学教材,头脑顿时就大了。各式各样的符号、公式是咋念的都不知道,犹如天书。好在时间仓促,期望值不高,心态居然良好。从此,每天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日复一日,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到了初试的日子。试题简单,以我这当时不太高的水平,也在这淘汰赛中顺利晋级!
随后不久,我便走进了1977年的高考正规赛赛场。第一天的政治、语文考试,笔下如风。第二天的数学、理化,麻烦来了。数学大部分不会,估计能得个十分八分的。理化,看到试题后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时间一分一秒地飘去,如果交了白卷那可是奇耻大辱!我提起精神,反正有的是时间,便逐行逐字地搜索起来。
眼睛一亮,有了!物理部分有一道大题,大概是一辆卡车行驶在斜坡上,其中有一道小题,问的是汽车承受了多少种力。我开始充分发挥想象:大气的压力、地球的吸引力、前面的阻力、车本身的重力、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力、车向下坡的滑力...……言不尽意,还附带画了一条斜坡和一辆大卡车,标上各种力的示意箭头。
然而,除了这一小题我自以为略微“出彩”外,其他就乏善可陈了,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我的1977年高考,以名落孙山黯然收场。
高考完毕,已是年底。对于我来说,进入了一年一度的春节演出季。那个年代,许多单位都组建了业余文艺宣传队。我时任徐州机械局宣传队乐队队长,兼职徐州市总工会文工团艺术顾问。处在这样的位置,总不能甩手撂挑子吧?于是,排练、演出几乎占用了我全部的业余时间,继续高考的准备工作只好暂时放下。
二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春天蕴涵着希望,孕育着未来。我重新踏上高考之路。
反思1977年我高考失利的原因,一则时间紧迫,仓促上阵,举措失当。在学习上,眉毛胡子一把抓,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主次不分,全无章法。二则选错了科目。物理、化学两门功课,连课文中那些符号都不认识,也无法参加学习过程中的实验,想在短时间内靠自学来完成初中、高中课程,真是异想天开了。
而我一位熟人,是我邻居家的世交,他和我同在机械局当工人,喜欢写诗、朗诵、唱歌,也经常一起参加局里文艺汇演;与我同龄,学历、经历相仿,人家1977年报的是文科,就一举考上了我校哲学系。成败首先就在于选择的对与错,这位熟人的成功,对我很有启发,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改报文科。
报考的科目确定之后,如何学习就是决定的因素,我开始谋划具体方案。从时间上来说,距离考试还剩三个多月,而且只能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在工厂里,每台车床加工哪些零部件都是相对固定的,就像流水线中的工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儿,请假之事想都不要想。在如此有限的时间里学完整个中学的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五门课程,必须在取舍方面做出合理的抉择。
首先,放弃政治的复习。工作之余,我曾多年私下里读了不少哲学、政治经济学方面的书籍,甚至如马克思《资本论》、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自然辨证法》,列宁《哲学笔记》、黑格尔《逻辑学》等,还有一些中国古代诸子百家的著作,这些读来叫人感觉佶屈聱牙、大费脑筋的经典著作,作为一个工厂的小青工,居然曾经翻阅过。
后来我想,可能因为当时可读的书实在太少,没机会读到那些更好读的中外文学名著,而自己对于充满理性、富于哲理的马列和诸子经典也确有一些兴趣,所以曾经“啃过”那些高大上的书——当然,也就是由着兴趣翻阅而已,谈不上刻苦钻研。此外,当时工厂班组每周都有固定时间的时政学习,政治时事包括其中,权当是给我复习。我想,这对高考的政治考试来说,我上述的底子,基本够用了吧。
其次,舍弃语文复习。我认为语文知识水平的提高需要长期积累,难以一蹴而就,靠短期恶补成效不大,把本已有限的时间花费在语文上得不偿失。况且,我在自学哲学和中国古典论著过程中,碰到过不少晦涩难懂的词句,也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无形之中,语文水平也该有所长进吧。
剩下的三门功课,我是这样安排的:第一个月攻克数学,第二个月拿下历史,第三个月搞定地理。——真是一派雄心勃勃的样子。
而真的面对一摞中学数学课本时,心里又不免打怵,这可是三个晚上当中学一学期的节奏。好在中学上过初一,属于复习,初二、初三的部分内容由于车工工作需要也多少曾自学过。但要想如期完成整个数学复习,还需打破常规,另辟蹊径。我的做法是,大部分精力放在每个单元的例题解析部分,侧重点在“知其所以然”上。
把原理搞清楚了,再从习题中挑选两、三道题做,做对了本单元过关,做错了再探究其因。那些定理、公式什么的,抄在纸条上,带到单位,有空则背诵。一个月以后,数学算是“结业”了,正巧碰上了一次检验我数学学习效果的极好机会——徐州市教育局举行全市应届毕业生高考数学模拟考试。考试当天,在某中学任职的父亲下班后拿来了试卷,家里变成考场,父亲担任监考老师。
第二天,父亲把我的考卷带到学校,交由老师一并改卷。成绩出来了,全市最高分89分,名气最大的徐州一中,60分及格以上的也只有几个人,而我这个编外自学考生却得了95分。考试结果出乎我的意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和信心。我也知道,这个结果是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在“文革”长期“读书无用论”思潮的影响下,教育质量低下,年轻人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然而前途究竟如何,理想的终点远未达到,还须继续努力。
对于历史、地理的学习,由于时间短暂,我不能按部就班地死啃课本,只能择要而学。恰巧,我在前期搜集备考学习资料时,有幸找到了两本山东省鱼台县教育局编写的高考历史、地理复习资料,16开本,蓝色封面,印刷简陋。这两册复习资料,是围绕着知识点浓缩而成,语句精炼,每册的字数大概只相当于全套中学课本的十分之一,学起来非常省心。
中学的历史、地理,多属“固化”的东西,诸如人物、地名、年代,江河湖海、沙漠冰川、七大洲四大洋等等,少不了“死记硬背”的功夫。然而,第一天就“背”得我头昏脑胀,还直接影响了夜间睡眠,估计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便要到精神病院歇着去了。看来,这“背”还是要来点创新。我想出了一个办法,用“看”代替“背”,如同阅读小说一样。我相信,只要“看”得遍数足够多,也会取得良好的记忆效果。我测算了读一遍的时间,大概在一个小时左右,这样的话每天可读四、五遍,一个月下来就是一百多遍。在以后的实践过程中,这种记忆方法收到了很好的成效。
随着时间的推移,复习资料中越来越多的题目只要眼光触及,内容便会在脑子里闪现出来,阅读速度逐渐加快。而且出现了一个神奇的情况,也许人的大脑对储存的信息确实有着自动整理、归纳、消化的功能,原来一个个相对独立的题目,开始由点及面,同类知识相互融通。后来证明,这两本不起眼的小册子以及我自创的“记忆”方法,为我高考顺利过关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历史、地理均与满分仅差三四分,同为本市第一名。
三
盛夏季节,骄阳似火,1978年高考来临了。开考的头天晚上,我给自己放了假,早早便上了床,本想美美睡个好觉,养精蓄锐,以饱满的姿态迎接明天开始的高考决战。无奈脑袋瓜不听使唤,紧张、忐忑、回忆、憧憬……思想犹如脱缰野马,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横冲直撞,难以平静。已近半夜,还是无法入睡。我估摸着到了该使用催眠大招的时候了。数数,阿拉伯数字蹭蹭往上蹿,结果是越数越清醒;喝酒,少说三四两老白干下肚,依往常经验本该昏昏欲睡,现在呢?越喝越精神。最后,我停止了与自己无用的抵抗,随他去吧。
7月20日早晨,我迎着初升的太阳,带着因一夜无眠而略显疲惫的状态走进了考场。
第一场是政治,是我备考期间几乎未做准备的科目,确实心里无底。开考的铃声响了,我摊开试卷把题目浏览了一遍,发现多年自学的哲学、政治经济学派上了用场,没有超出自己知识范围的试题,有些紧张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最终,顺利闯过了第一关。
语文是我备考时放弃的另一门科目。开考之前,我最担心的是像1977年高考那样要求创作一篇命题作文,因为我上一次写作文,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读小学的时候。等看到试卷后,心中暗喜,这道大题,是给了一篇较长的政论文要求缩写到600字以内,这方面我可是训练有素。我过去在学习哲学、政治经济学那些名著时,经常做些读书笔记,归纳出章节的中心思想和精华部分,正好契合本次高考作文的要求。
数学,在两个月之前的模拟考试中取得了全市第一名之后,过于自信,就把数学丢在了一边,时间全给了历史、地理。结果“大意失荆州”,在最后一道分值最高的20分的大题上被卡住了。正所谓学得快忘得也快,本来已经了然于胸的一些定理、公式之类,关键时刻却不知跑到哪里遛弯去了。该题不知从何下手,只好作罢。
我的五门考试,历史、地理是考的最轻松的。考试时几乎每遇到一道题目,相关内容便会条件反射般地在脑海里被完整复制,唯一要做的就是根据题目要求把它剪裁、编排写在试卷上。历史试卷里,有一道5分的名词解释“孟良崮战役”,在我所用的学习资料中没有编入。我想起了看过的电影《红日》,里面的华东野战军、歼灭国民党整编七十四师、敌师长张灵甫,这些关键词还是有记忆的;击败国民党军队对山东解放区的重点进攻、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阶段转变为战略进攻阶段,这些知识点在别的问题上学过,也汇集到答题的思路中来。不过战役的具体时间就不清楚了,我就用“解放战争初期”来代替,我想这不能算错吧?
地理考试时,也只有一道3分的名词解释“外力作用”没有学过。这道题单从字面上看,有点像物理中的力学题目。我不能再像1977年高考的物理考试时那样瞎扯了,扯不好就变成物理考试的答卷了,于是果断放弃。
7月22日上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了,我如释重负,几个月来如影随形的紧张感一扫而空。当天晚上,我的好友给我带来了喜讯,他的邻居、我所在考场的监考老师,给予我很高的评价,预测必得高分考上重点大学。
我对监考老师的预言是相信的。想想啊,我和他素昧平生,他如果没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和十足的把握,不会在高考结束的当天,就在第一时间向他人来评论我和预测我的高考成绩。我打心眼里感激这位从未谋面的监考老师,我也衷心感谢我的发小,是他们在高考刚结束便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使我免去了以后难熬的等待。当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大学圆梦几无悬念,人生命运的转折点已经来到面前。
于是那天夜里,我梦见了那条大鱼,另一个我独自站在那大鱼的头上,向我缓缓游来。醒来后,我忖思着这个梦,似乎悟出了点什么……
1978年10月,我踏入了我校的校门。
作者(右一)上大学时与师友参观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