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德,男,1958年生,1982年7月毕业于我校历史系考古专业。1982年8月在徐州博物馆从事考古和文物研究工作至今,二级研究员。历任徐州博物馆副馆长(1985-1987)、馆长(1987-2015)。现为徐州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国考古学会秦汉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江苏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秦汉考古研究,近年侧重秦汉玉器研究。主持国家社科课题、省部级课题各2项。主要编著有《徐州北洞山楚王墓》(合著,2003)、《中国玉器史•秦汉卷》(2014)、《徐州汉墓》(2020)等,发表论文报告等60余篇。曾获江苏省第九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2005),入选省“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工程”中青年科技领军人才(2007)、“全国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先进个人”(2007)、“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2008)。
黉门内外
李银德/文
一、高考前后
我于1975年高中毕业。毕业前夕,几个同学晚上在饭店聚餐时不免高谈阔论,谁知惹得公社政工组负责人不快,双方发生言语冲突。一位同学讥诮其“你不过就是一个骟小猪卵子的!”此公原是兽医站的,这下被揭了老底,勃然大怒。当时的政工组负责政审,权势熏天,用现在的话说一票(章)否决。很快通知学校和大队:今后这些人都不能推荐上大学。其实我们很清楚自己没有背景,本来也不可能有馅饼砸到自己头上。于是我们因言获罪,便带着这样压抑的心情毕业了。
1977年开始恢复高考,初始将信将疑,转瞬参加初考。考后和同学聚谈,问张同学考的如何?答曰考的不错;问王同学,回答说发挥很好。但我觉得自己考得不好,便不再做复试准备。哪知复试名单下来,自我感觉良好的同学都不在列,我却忝列其间。只不过,也仅仅是走了个复试的形式而已。
次年继续在家复习。一次我的初中语文老师陈邦权见到我,说:“银德啦,你现在还能在家复习吗?”他说我读的中学已有复习班,不收费。恩师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愈想愈急。打点行装,马上出发,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路走了一半,天已漆黑如幕,路桥都不可辨,只好在韦文干同学家借住一宿。复习期间,自己安排一切生活,我便和同学挤住在一间斗室中,晚上靠附近的一台发电机照明。不过发电机常出故障,没有电时我们便躺在床上互相问答。这种方法很凑效,甚至比自己读背还记得牢,于我是受益匪浅。
考前一周,久病的祖母已处于弥留之际,父母问她是不是喊我回来见最后一面。她不同意,还费劲地说:“还是让我二孙子好好复习考大学吧。”走笔至此,我不禁泪目。祖母仙逝,我还是立即回了家,并步行到一些亲戚家报丧。丧事期间天热、亲戚多、守丧、饮食不定,哪还顾得上考试的事!丧事过后,紧接着就参加高考。考试期间乃至考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心绪低沉,形同病人。更尴尬的是,很快祖母的“六七”大祭到了,前来参加祭奠的所有亲戚都知道我考大学,见面时都会问:考上了吗?当时外省院校的通知书已陆续到达,本省的也有人收到了。有些亲戚善解人意并不提及,可那探询的目光同样让我如芒在背。以致我不时地站在屋外远处,躲避众人的目光。直至“六七”那天接近中午时分,我在盐城的堂姐匆匆赶来。我迎上去,她浅浅一笑,告诉我考上我校了。
二、“盐城现象”
要离家去南京了。当年的交通很不方便,我上学报到,只能乘建湖、盐城的长途汽车去南京。盐城离家近些,且有堂姐家可以中转。于是在报到的当天一早从盐城坐车出发了。那时须经如皋、海安、江都、扬州再到南京,途中时间很长。中途休息時,一位比我年岁稍长、成熟而又温和儒雅的白净青年,过来与我搭话。看来我还是有点学生样吧?对方居然猜测我是要去上大学的人,还问我去哪所大学。我告诉他我校,这让他有点兴奋;再问是哪个系,我说是历史系,这就更让他开心了。原来,他即将成为我同学,也是去我校历史系报到的。他叫王凤祥,也是盐城人,那年他的考分极高,在我班排名第一,达439分!后来他在班里学习成绩始终很拔尖,提前修满了学分,并与77级同学一起毕业的。我们二人居然没进校就在这旅途中相遇相识了。我以前很少出远门,到南京后如何前往学校,心中完全没有底,有了这位新结识的同学同行,心中顿时轻松了许多。
后来班级组织去苏州实习,王凤祥又与我分在同一个调查组,可见缘份不浅。
1979年苏州实习太仓组(从左至右):高鸣、李银德、王凤祥、王虎华、杜蒙樨
其实我们班来从盐城考上的同学,除我们二人外,另外还有14人。当时的盐城地区辖8个县,包括:东台的周连春、张志东、刘金田、何平、高和静、陆华,大丰的耿曙生,盐城县的王凤祥、宋黎明、胡友祥、薛恒、陈亦工,射阳的卜幼凡,我是建湖的。蒋坚永是苏州知青下放在阜宁,周裕兴是无锡知青下放在滨海,也都算是盐城人。毕业前夕,来自盐城的同学们还专门到照相馆摄影留念,其时王凤祥已毕业工作,陈亦工缺席,所以实际参加合影的仅14人。南大毕竟在全国统招,历史系78级一个班64名同学,有16人来自盐城地区,占到全班的四分之一,这可称作“盐城现象”吧?也足见当年盐城考生的实力还是不俗的。这一“盐城现象”或将成为绝响。
三、实习轶事
我校78级历史系考古专业最初有10名同学:许天申、李科威、陈益民、张爱兵、周裕兴、谷建祥、钱屿、何平、耿曙生、李银德,后来张正涛、魏鸣也转入考古专业,变成12人。考古专业装备的标配是黄翻毛高帮皮鞋、白色帆布包和黄色军大衣。
考古专业的同学除了1979年参加全班级的苏州明清资本主义萌芽调查,专司碑刻拓片外,专业实习安排较多。当时实习经费似乎充裕,旅行安全学校也还没有如今这么多的顾虑和担心,当然也更没有如今避险的旅行社社会化服务。专业实习主要有四次。说主要是因为还参观过罗宗真先生主持发掘的六朝墓葬、扬州高邮神居山(原名天山)的西汉广陵王刘胥墓,写毕业论文时每个同学自选线路自行考察等。
1.苏州园林
第一次实习是南京工学院(即东南大学)刘叙杰老师带队,到苏州参观古建筑。举凡古建遍览无遗,甚至较远的甪直紫金庵的罗汉,光福香雪海的梅和司徒庙的松,也都专程游览。除12个同学外,还有日本留学生浅原达郎同行。
2.长安钱范
第二次由秦浩老师带队,到郑州、洛阳、西安实习。这次部分77级同学如赵力华等同行考察,其间还过了中秋节。每个人自带行李,被褥用人造革捆绑成包裹,扛在肩上。车厢本来就拥挤不堪,无论是列车员、还是车厢内的旅客,看到这干人背着大包小囊的都皱眉而无奈。车速很慢,有上山下乡经验的同学用衣服或报纸铺在座位下,躺下很快便安然入睡。
秦浩老师西安朋友多,安排我们住在小寨的西安地质学院内。其间还和西北大学考古专业进行过一场篮球友谊比寨,怎奈对方兵多将广、又挟主场之利,我方后卫粘球手李科威被截,中锋神投手张爱兵失准,结果我师败绩,但觉得虽败犹荣。
参观汉长安时,铸钱作坊遗址的地表上陶范很多,印象中是新莽钱范,每人都亳不犹豫地捡一、二件放在包中,但也只有钱屿研究钱币选的既好又多。但是随着长时间地在城内参观行走,大家的步履也越来越沉重不堪,感觉身上哪怕是去掉一支笔也会减负很多似的,于是几乎所有同学又断然将钱范都还给长安城了。
1982年盐城同学南京合影【从左至右】
(前排)胡友祥、蒋坚永、薛恒、卜幼凡、刘金田;
(中排)耿曙生、陆华、高和静、周裕兴;
(后排)张志东、何平、周连春、李银德、宋黎明。
3.陶寺发掘
第三次实习是到山西陶寺发掘新石器时代遗址。
位于晋南的襄汾县隶属临汾地区,我们坐火车须在华山脚下的孟塬转车,过了黄河就是风陵渡。实习结束一路参观了临汾,侯马的牛村古城和盟书遗址,各种戏台、包括金代董氏墓内戏台上永不谢幕的表演俑,芮城永乐宫元代道教壁画等等。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侯马工作站负责人、北大毕业的吴振禄先生,用板车给我们拉行李到火车站,至今仍难以忘怀。至于襄汾县汾河岸边的丁村旧石器时代遗址、丁村明代古村落自然都考察一番。同学大多是南方人,见到马不仅要骑一骑,还要照像以留英武之姿。
陶寺遗址在考古界声名远播,其中天文遗迹、城墙、朱书文字等在华夏文明史上都有重要位置。我们去实习时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对遗址发掘开始还不久,安排我们发掘遗址中的小型墓葬。考古所高伟、高天岭在工地负责,王振本负责清理龙纹盘和漆豆等,最大的石磬也是我们实习期间出土的。近年来在陶寺村的北部又发现一个近万座墓葬的东周晋国墓地,这也是后话。
发掘工地实行8小時工作制。但早晨当地村民很早就上工,一般9点钟回来吃早饭。村民尚未上工村里的大喇叭就开始播秦腔。秦腔和八百里秦川很搭调,高亢、苍凉,但当地人则称蒲剧,应该是与秦腔有些许区别的。我们毕竟年轻,早晨嗜睡,但那声音一会儿山呼海啸而来,一会儿又变为很尖很细的声言,高到快要扯破嗓子,让你揪心怎么这么高亢、怎么下来?让你的心提到嗓子眼……忽然就天崩地裂、大珠小珠落玉盘,终于让你长舒一口气:他不憋死啦。如是者再三再四,让你睡意全无。
村里路边傲然屹兰着土笋,犹如南方石笋,却并无风雨剥蚀和倒塌之虞。每天下午上工,因午休时间不足朦朦胧胧上山,出村后路在塬间深沟中,又逐步抬高如同陡坡上行。无任何草木遮挡、无一丝风吹拂,天气异常干燥炎热,走路就像逆水行舟的纤夫一样。如果谁能在这里扛200斤麦子走十里地不换肩,必定是外星人。
到工地后我们立即躲到墓坑底部不愿上来,这样既“享受”墓坑内的潮湿阴凉,也可以躲避太阳的曝晒。工地并没有梯子,四米多深的墓坑壁上有脚窝。脚窝并不是我们挖的,那可是4500年前陶寺人下葬时留下的。墓坑不宽,可用双手撑着坑壁、踩着脚窝上下。工地民工如此,我们仗着年轻有力也有样学样,真乃一力降十会。
下雨对考古工地来说是忧喜参半。不过我们实习同学只喜不忧,不用操心工地的保护和发掘进度等问题,下雨在室内整理发掘资料和休息。大雨后地面潮湿也不能立即开工。一次雨后天空湛蓝能见度特别好,只见塔儿山近在眼前,山上有塔,大家鼓噪明天要去看塔,没想到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张之恒老师同意了。不仅同意,第二天张老师“老夫聊发少年狂”,也许是担心我们的安全,也跟我们一起去看塔。早餐后就出发,没想到望山跑死马,看着很近但一直到下午一点才到达。途中有时为了节约时间,在盘山小道上手足胼胝直接爬到上盘路,坡陡湿滑,老少都狼狈有加。在塔边品评照相如仪。歇下来便感到特别饥饿,便试着向矿上食堂求食,没想到竟然慷慨卖给我们白面馒头,要知道那里的细粮特别少。
遗址附近的陶寺村很大,全村只有一口井,但是井大出水量也非常大。我们租住在老乡一个独立院落中,单独请人做饭。当地粗细粮塔配,我们吃的一般都是玉米糊、玉米发糕和窝头。玉米发糕其实并不发酵,刚出锅时尚可,凉后咬一口直掉碎末,没有水无法下咽。当时每周可以改善伙食,所谓改善伙食就是中午可以吃上米饭,米是我们从南京带的。如果村里没杀猪便买不到肉,离县城太远了。要知道考古所在山西几个工地只有一辆吉普车,主要在徐殿魁的东下冯工地使用。不过这顿米饭不限量,可以自己报吃多少,我当时是吃8两(指生米)才能饱餐一顿。偶尔正规改善伙食,一般2个同学一只鸡,鸡的价格当时是5角钱一斤,大家可以尽情饕餮。
笔者与高伟先生合影(2016,北京)
谈厕所有些不雅,但庄子说“道在便溺”,陶寺的厕所真的不能不说。《左传》记载晋国的景公姬孺拟尝新麦時腹胀,如厕时不慎跌进粪坑淹死,可以想见当时的粪坑有多深。晋南一带娶媳妇盖独院新房,新房内床上叠很多新被,其余日常生活设施用品也一应俱全。令人诧异的厕所就是在院内西南角摆上二块砖头,稍好点的是用材禾遮挡下,无坑无盖。难道这是吸取晋景公的教训矫枉过正吗?这种厕所难坏了我们,先是大家如厕后像猫一样覆土,但人多便百般不堪。这一下便将我们打回到原始社会----野矢,大家戏称为上山打游击,连张之恒老师也常常如此。于是晚上村外旷野常有亮光隐隐绰绰,使漆黑的夜晚平添了几分鬼魅气氛。
4.宜昌“兵变”
第四次实习在湖北,先是在湖北鄂城发掘六朝墓。其间蒋赞初先生的研究生熊海堂和部分77级同学,如张跃进等也参加实习。那时从武汉须坐汽车到鄂城,期间公路北侧棉花地里有座非常醒目的高大牌坊----实际就是两侧有倚柱、顶部出檐的砖墙。这个位置既非通衢也非集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后传闻乃某人途经此地时内急,但事先并无预案哪有雪隐?只得到棉田内减负。这便是天降甘霖雨露,当地立即建起纪念牌坊,对外宣传则是视察棉花长势云云。
孙权曾建都鄂城,但江东士人留恋故土,“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其实武昌鱼最肥美的是在距鄂城不远的樊口,并无盛名。是“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才使其声名大震,也便有了空运之举。鄂城宣传部长宴请蒋先生吃清蒸武昌鱼,我们同学也都有幸叨陪末座大快朵颐,至味也。
鄂城段长江中不沉小岛上有始建于宋元时期的观音阁,我们自然不放过游览和渡江游黄岗东坡赤壁的机会,体会苏子前后赤壁赋的意境。实习期间还去大冶铜绿山遗址考察,并到正在开采的铜矿井下巷道内参观。
发掘结束后在武昌整理一段时间后,1981年秋由戴宁汝老师带领我们一路考察当阳、荆州、沙市、宜昌等。到宜昌住东山宾馆,参观博物馆、三游洞、葛州坝自是题中之义。晚间在宾馆内大家七嘴八舌,觉得三峡大坝的选址三斗坪已连续多年进行考古发掘,大坝开建在即,建后便风景殊异啦。来已来了,三峡不能不瞥一眼;况且西陵峡还在湖北省内,去了也未违反出省规定,便酝酿溯流西向一游。戴老师为人宽厚谦和,未语先笑,说话慢声细语,又在考古所洛阳队工作过,不同于一般的夫子老师,想必不难说话。谁知戴老师并不多言,直接一口拒绝。这厢同学们大跌眼镜,群情激昂,再三再四讨论一致同意:走起!这便是后来同学口中盛传的“东山兵变”。
西陵峡因宜昌市的西陵山而得名,西起湖北省秭归县西的香溪口,东止宜昌南津关,全长60多公里,以其曲折、怪石林立、滩多水急、行舟惊险而闻名,是三峡中最长的峡谷。其间中流湍急、山势峻险,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可胜言。秭归舍舟登岸,屈原故里的山城景色确是不同凡响,我们拜谒屈子祠,参观脐橙厂等尽兴而归。
尽管后来戴老师并没有批评或责备我们,也沒有解释为什么不批准。细细想来游西陵峡不同于游三峡。游三峡是游轮;游西陵峡是小船,是一般的交通船,安全系数较低,应该是戴老师不同意的主要原因。安全有不能承受之重,戴老师宁可在宜昌落寞地等候我们。按计划我们早已买好宜昌到汉口的游轮船票,自秭归回宜昌的時间也是无缝衔接。但是过葛州坝时我们船小避让耽误了时间,过得坝后小船又和游轮不在一个码头。众人下船后还拖着脐橙,个个豖突狼奔。幸得戴老师与游轮协商,为等我们晚启航半个多小时。这才总算有惊无险,划上此行堪称圆满句号。
过去说到上大学自然被视为在偌大的校园内读书,或在实验室做实验。可是考古专业除了需在校园内系统学习专业“三基”和中国古代史外,还需走出校门学习田野考古调查和进行考古发掘实习,其间旁及了解社会不仅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也为我们进入社会储备了知识。前人谓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诚不吾欺也。
2019年江苏省考古学会
2008年徐州博物馆
2017年敦煌莫高窟
2014年法国吉美博物馆
2007英国埃塞克斯郡城堡博物馆